梵高名画即将来台展出了,从小就自认是「艺盲」的我,会认识梵高,其实是来自我的色盲同学为我上的一门艺术课。
小学时班上有个同学,真的是名副其实的音痴。无论他怎么努力,就是没法唱对任何曲子里的任何一个音阶,即使是一个也不行。
偏偏我们的音乐老师只懂得弹琴,却没有任何教育热忱与教学方法,自己上课上到觉得烦时,还常叫他上台唱歌让大家取笑作乐。
即使毕业三十多年了,我的其他同学也都还与我一样,记得当年他在台上出糗的模样。
但我印象得更清楚的是:每次在全班同学都在大笑时,坐我旁边的同学却永远「坐怀不乱」。因为我与他很要好,就问他为什么这么没有幽默感,连这样都能忍住不笑,他才告诉了我这个秘密。
原来他与他哥哥都是色盲,而且还是那种连红绿灯都无法分辨的重度色盲,色盲又有什么资格笑音痴呢?
我问他美术课都怎么上?他告诉我还好老师根本没发现,上课时他就跟我用一样的水彩,一样的蜡笔,我怎么画,他就跟着怎么画,反正分数低一点也没关系,他爸爸说将来联考也不考美术,只要进了升学班,就永远不必上美术课了。
后来也真如他爸爸所说,虽然我们读的是不同的国中,但都在升学班里。我与他的交情,就像我们与音乐美术等这些联考不必考的「术科」一样,关系也就越来越淡,直到毫无交集为止了。
*
二十多年之后,在职场上我又巧遇他了。那时他已经结婚成家,也很热情的邀我到他家里作客。于是约好在一个星期天下午,我到了他家。
在布置着很简洁的公寓里,墙上到处都挂着许多廉价的名家复制画,连厨房里都挂着一张梵高《吃马铃薯的人》。
我盯着这幅画,想起了他小时候曾告诉我,他们全家都是色盲的往事。他看我一直盯着这幅画在发呆,就打破沉默问说:
「小管,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在厨房里要挂这幅画吗?」
我说:「不知道耶!但这应该是梵高早期的作品吧?」
他说:「没错,这是《吃马铃薯的人》,我很喜欢梵高在写给他弟弟提奥的信中提到的:『这些在灯下吃马铃薯的人,就是用他们这双伸向盘子的手挖掘土地的。』我觉得这跟圣经里提醒我们要『亲手作工』的道理相同,所以就在厨房里挂了这幅画。」
因为我心里还想着他们全家都是色盲的往事,就又追问说:「除了『亲手作工』之外,这幅画还有哪些地方吸引你的?」
他说:「那盏灯。小管,你看这几个穷困的农人,头顶上还有那盏微弱的烛光,他们还有光啊!圣经里说:『压伤的芦苇,祂不折断;将残的灯火,祂不吹灭。』犹太人用芦苇作笛子,用麻来燃油作火把;但是芦苇被压伤,就无法吹出甜美乐音,不能再当乐器,犹太人干脆折断这枝芦苇。油一旦用尽,麻开始冒烟,犹太人就直接吹灭这支火把。这些农人虽然穷,但神依然不吹灭那将残的灯火,还是让他们一起在灯下吃着马铃薯,这画面不是很美吗?」
我很好奇的望着他:「抱歉!小时候你好像告诉过我,说你是很严重的色盲,完全无法分辨颜色。可是现在你谈起画时,我觉得你眼里好像有光,让我很难想象,难道你的色盲好了吗?」
他笑着告诉我:「小管,色盲当然不会好,我到现在也依然无法分辨颜色,但我就像是那压伤的芦苇,世人觉得我没用,神却不折断我。我分不清画里的颜色,所以看一幅画时,我只会看标题与创作者的名字,接着在标题与作者中找出与作品间的关联,也就是找出一个故事,帮助我更理解这幅画里的意境而已。就像盲人的音感比较好,说穿了也没什么奇怪的啦!」
*
这位色盲同学对我说的话,让我至今难忘。
一个不懂构图、光影、色彩、比例等技术的人,今生就注定要跟艺术品「绝缘」吗?从我这位色盲同学的经验里,艺术品似乎还是可以透过其他的方法来欣赏。
就像我的色盲同学所说,很多人欣赏一个艺术品时,很自然的就会先看标题或创作者的名字,接着在标题与作者中找出与作品间的关联,帮助我们理解艺术品里的意境。如果图像的背后没有那些故事,我们还能欣赏这幅图像吗?
我想,艺术背后的故事,就像我们身上的温度。虽然一幅画可以从它的构图、光影、色彩、比例等技术中欣赏,但一座再生动、再唯妙唯肖的雕像,若是没有温度,依旧只是雕像。
艺术家不是艺术工匠,而是能把自己的思想和理念,巧妙地嵌合在图像中,让你在欣赏的同时,也在解读艺术家的故事。
古希腊的诗歌是叙事诗,原始民族即使没有文字,依然有自己的诗歌,就是讲故事的诗;画就是讲故事的画。诗与画的区别是:文字可以描写一个过程,图像却只能表现一瞬间的场景;所以一幅好的画,就一定要是一个好的故事。
我们希望从艺术品中,感受到创作者的温度,所以很想听到艺术品背后的故事,这也就是艺术品的故事(甚至说是「艺术品的秘密」)会永远流传的原因。
即使这只是传说,甚至是外行人的牵强附会,或是艺术经纪商的炒作八卦,观众依旧喜欢这些故事,甚至很多人因此进入了艺术殿堂。
--原载《更生日报》1.8,2010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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