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出身自一个经济拮据的家庭。父亲是一位国民党撤退过来的老兵,母亲则在传统的台湾家庭中长大,贫困也没受过教育。正因为女方家境清寒,才会把母亲嫁给身为外省人的父亲。
在那时候的观念里,外省人至少有微薄而固定的薪俸,比起许多三餐不继的人,已是聊胜于无。然而,父亲作为一个职业军人,常常入不敷出。后来,当我们家从彰化田中搬到台北永和之后,就开始在菜市场摆摊子做生意。
在我的回忆里,我们家尝试卖过许多东西,从一开始卖豆花到卖汤圆、肉羹面,也卖过冰、卖过花,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改卖水果。为什么会卖这么多东西呢?原因就在于我那身为军人的父亲,脾气并不随和,做生意时常常得罪客户,导致生意一直不怎么样。每当一个生意慢慢走下坡时,就需要马上换本行。小时候的印象就是,我们家在菜市场常常卖过一个又一个食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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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菜市场帮忙做生意
当时我还是一个孩子,对几件事印象特别深刻。父亲白天在国防医学院当教官,每次他一从学校回来,就马上把军服换下,帮我母亲推着摊车,在摊前洗洗弄弄。因为在那个时代里,一个军人若是推着摊子,是一件很奇怪的事。到了夜深时,他们就带着一桶钱回到家里,用一般的塑料垃圾桶装着,里头的钱就是当天的盈余。
父母总以为我们已经睡着了,便开始数钱,殊不知我每天都偷偷留意他们的反应。若是那天生意不错,他们就很高兴,我也为此感到开心;若他们唉声叹气,抱怨钱变少了,身为孩子的我就为父母忧心,却又无能为力。就这样,每一天他们都以为儿女们睡着了,但双亲的一举一动、一颦一笑都逃不过我的视线。
后来很长一阵子,我到父母亲的摊位上帮忙做生意。那时,我小小的双手总带着大人的大手套。如今我母亲回想起来,常跟我说,当时这一幕令她非常感动。因为看着这么小的孩子,才只有四、五年级的年纪,洗碗、擦桌子却十分勤快。有一次,同学看到我在菜市场的摊子旁忙碌,就跑去告诉老师。当时,我在学校算是比较用功读书的学生,成绩也在中等以上。老师非常赞赏我回家帮忙做家事,就颁奖以资鼓励。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品学兼优奖,对我而言是一个非常大的鼓舞。
从小就立志读电机博士
到了国中,父母亲还是十分忙碌。由于我家的摊子很接近马路,许多东西都只能用水沟边的水来清洗。记得一次放学回家,我看见父亲那卑微的身影在路边洗东西,这对一个象征国家荣誉与骄傲的军人来说,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。父亲所做的这一切,都是为了我们孩子。看到这一幕时,我心中感到非常伤痛,想到平时父亲也是这样,在菜市场上常被人以言辞羞辱,每天都必须看人的脸色过生活。这让我下定决心,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念书。当时我心想,唯一能够帮忙父母亲,而改变家里经济状况的路,就是努力读书。
农历年通常是中国人最快乐的时候,但若你是卖水果的,那段时间我们的摊子就通宵营业。因为清早大家都要来买水果好送礼,晚上如果收摊了,隔天还要重新摆上。每逢过年就是我最痛苦的时候,我需要调整生理时钟,好在夜深人静时留市场顾摊,身旁只有一盏灯陪伴。我目赌了菜市场从傍晚到清晨、直到清道夫开始工作中,晨晚景色的变换。当然我也把握时间,整夜在昏暗的灯光下背英文单字。那时觉得蛮苦的,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,只抱着一个希望,就是努力读书,才可以出人头地。
其实我的经历很像当时大部分的台湾人,盼望努力奋斗,得到好的结果,才能光宗耀祖。小学时,我立定目标要出国读书,和多数优秀学生的目标是一样的,就是要去美国留学,读个电机博士回来。同学们都很惊讶,问我:「哇!你小学就想读电机!」在那时,社会普遍认为读台大电机系是最好的志愿。因此,我从初中、高中到大学,全部以这个目标为导向。
前所未有的经济困境
但当完兵准备要出国念书时,家里的经济状况遇到前所未有的低潮。当时台湾到处都有所谓的「投资公司」,就是你把钱放在它那里,该公司就把钱作各式各样的投资,并且给你很高的回报。由于家里一时急需用钱,我父亲甘愿冒着风险,把房屋抵押,把钱存在投资公司里。后来才发现,我们是这种「老鼠会」中最后几只「老鼠」,钱存进去没多久,会就倒了,家里的血汗钱瞬间就消失了。
我出国前的最后两年,父亲把自己的退休俸和做生意赚来的钱,勉勉强强存了一些,再向人借钱,才能供给我出国花用。由于出国要提财力证明,我也没有申请到奖学金。那时,台湾出国奖学金非常不容易申请,社会观念认为能出国的学生,家里基本上都有一定财力,因此将大部分名额都给大陆学生。我却是少数几个家里真的很穷的留学生。终于在东拼西凑之下,我父亲凑足了三万美金,这三万美金能够应付我一年之用。父亲也明白告诉我,他一生能为我能做的就是这么多了,只能推我这一把,以后必须全部靠我自己。
当时我真的非常感激他们为我作的这一切,我的留学等于肩负着家庭日后生计的重责大任。于是我带着只彀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来到美国。那是我这辈子最认真读书的一次,因为我心想,一年之后我一定要考过博士资格考(Qualifying Exams )。第一年读的是硕士,一年后考博士资格,通过就可以进入博士课程(PHD Program),教授就会雇你作研究助理,提供你全额学费和生活费。这使我下决心,一定要考过博士资格考,找到一个教授资助我所有的生活开销。
报告父亲,我考上美国博士了
也许就是因为这种「破釜沉舟」的心态,当年我有许多同学是家里准备好五年的学费去美国,但博士都没读成。反而是我只准备一年的学费,却考过博士资格了。在过程中,我比其他人更努力。一周当中,我只有礼拜五休息两个小时,其他时间全部都在图书馆度过。还记得发榜那天,我到学校的公布栏前面看,当我看到自己的名字时,立即打了电话给父亲,跟他报告这个好消息。
考过没多久,有一个老师愿意找我作研究。奇妙的是,不是我找他,而是他来找我,并且愿意给我钱帮助我作研究。我一听到有人愿意给我钱,很高兴地当场就答应了,那一刻是我人生中经历到的一种快乐。因为同学常说,当你考过博士资格考试,博士帽几乎等于戴了一半,另外一半只要靠时间,我的人生突然间十分接近当初所设定的目标。当我在电话的另一头把消息告诉父亲时,那一刻我们父子二人都快掉下眼泪。父亲没多说什么,我却感受得到他好快乐。
然而,快乐没过多久,我就觉得没有什么了。我这个目标努力这么久,给我的快乐竟是这么地短暂。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快乐是短暂的。
跟着印度老师做研究
接下来的时间,我就待在学校做研究。我的老师是个印度人,仅仅在博士班教书一年。一般来说,学生会觉得找这样的老师有风险,别人通常都是找那种有名的大师。我跟了他之后,几乎成了他第一个学生,他也在我身上花很多时间。最近几年,我再回去学校看他,他已有自己独立的实验室以及二、三十个学生。
他之前指导我的时候,常拿着一个咖啡杯转到我身边,问说:「What’s new?」我就必须天天提供一些新的东西给他。我英文也没有那么好,他却愿意花时间在我身上,我的每一篇文章他都很仔细帮我看过并修过。那时,研究室只有一台计算机,师徒二人便坐在计算机前,多少个晨昏就是这样度过。
后来我毕业没多久,他拿到终身教师认证 (tenure system),成为正式教授。他所有的研究都是跟我一同完成的,现在他检索度最高的文章,也都是当年我们师徒俩一同完成的。他非常以我为荣,称我是他最得意的门生,我也认为自己是他的看门弟子。他现在研究经费也多的不得了,跟当初只能供一个学生相差甚远。
我毕业后,在美国是第一批的数字图书馆博士生,开始处理和管理大规模的信息(后来Yahoo、Google这些搜索引擎也都是从数字图书馆这样的制度下产生),这也和我接下来的工作息息相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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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了硅谷,What’s next?
毕业后,我去了硅谷惠普(HP)实验室。幸运的是,我的经理刚好是位中国人,非常赏识我。两年之后他看见中国大陆有大好发展的机会,从一九九九年就回到大陆去。那时微软在中国成立了第一所研究院,是微软亚洲研究院的前身。李开复博士是第一任院长,他把我之前在惠普实验室的经理雇去后,也把我一同雇去,那时候我才加入惠普两年,还留在美国等待绿卡,不方便移动;等我一拿到绿卡后,我就在二○○一年加入了他们,我也是在这段时间得救的。
我是在二○○○年得救的。一九九七年我去了硅谷,在硅谷工作了三年,正处于一种人生的黄金期,博士拿到了,也进了一家高科技的公司工作,作梦想的研究。当然,下一步我就会想该如何创业、开公司,把公司再上市。总之,硅谷人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。那时我就隐约觉得,我的一生一直在追求一个又一个的目标,主也很祝福,最终都达到了。然而达到后的快乐却始终无法满足我,快乐之后紧接着就是空虚,我一直不断在问自己:
「What’s next?」
每次都订下一个五年计划,就算我达到了,空虚的感觉也是一样。短暂的快乐后,又在寻找下一个目标。
也是在那个时候,机场里我遇到了张浩正弟兄,他便向我传福音。我得救后开始读很多的信息,也读过王嘉陵姊妹(注:曾为IBM副总裁)的访问见证《永远的目标,最佳的战略》。一读之下,就发现我找到知音人了。
我过往的人生都只是在追寻一个短期目标。那篇见证却告诉我,人生有一个永远的目标,神才是我人生永远的目标。当我们得着神自己,我们的人生才有意义。并且,我发现她对现今大陆年轻人的观察和我一样:「渴望成功,害怕失败」。我的过去的确如此,把成功当作偶像,在耶和华之外别有所爱。本来我该爱神,却爱上了学位、财富、名誉,所带来的不过就是愁苦、烦恼。我也曾害怕失败,特别在所处的工作上更是如此。然而,圣经却教导我如何克服恐惧,而神就是我的最佳战略。她的信息翻转了我的观念,对当时的我帮助重大。直到现在,我跟学生们分享见证时,也会不时引用她的经历。
一个奇迹:主带领我来到北京
我得救之后,主开始一步步带领我。不是我得救之后,就马上变了一个人似的。二○○○年当我得救时,并没有正常过召会生活,常常到了主日聚会时,还是很多难处,觉得很累,应该把握时间好好休息,或出去旅游。聚会并没有那么固定参加,每次都躲在后面。因为太多人了,反正都有人在尽功用,轮不到我们。很多人刚开始都会有这种想法。主看见了这个光景,就给我机会到北京工作,当时候我觉得是发展的机会,便去了。
那一去,我感觉到自己的需要,正常的召会生活就在北京开始了。我把家打开让人到家里聚会。开家了,主人就必须要服事,晨兴圣言要好好读,周一到周末要读话语供应,在过程中也要学习。过程中,许多弟兄姊妹常来我们家,便带着他们的丰富,像云彩一样围绕在我们身边。所以,其实是神保守了我们。外面看起来,好像是我们把家打开要来服事神,但神却利用了这机会,把祂的恩典,以及更多的祝福给了这个家。
刚好那阵子是我工作强度开始增大的时候,我当了经理,带领许多团队,属于自己的研究生涯也在那时开始。在北京十三年,我所带领的团队,原来的讯息检索可能只有一篇论文。后来我另立目标,从一篇论文做到三篇、六篇、九篇、十五篇。到后来,一个最高学术会议的百分之十五的文章从我这个团队出来。大家都会说,你们在北京的研究院好像创造了一个奇迹。有一年在会中,欧洲的教授来到我面前跟我恭喜,说:「恭喜你!这是何等大的成功!」我说:「有什么好恭喜的?」他说:「你知不知道你们那栋楼的总产量,等于是一个欧盟的产出?」
我一听,想说:「天啊!」我都没有想到,我们会创造出这样一个奇迹。
但我必须说,这真是主做的。我不觉得我有这样的能力,能够带领这些聪明优秀的研究人员,创造出科研上这么重要的成果。后来,全世界开始看到学术版图里,中国有一个「微软亚洲研究院」,在计算器领域是一个最好的研究单位,那里有一帮极其优秀的研究人员。这结果也是当初我没有料想到的。
是的,我们都不是天才
感谢主,我在二○○○年得救的,自二○○一年去了大陆后,召会生活就固定了下来。主的话语不断供应我,中间也有各式各样的挑战、各式各样的难处,并不是一帆风顺,但是总有主的带领。最终的结果竟然超乎我所求所想。当初我也没想到,去的时候只是一个加入的成员,到最后竟成为一个常务副院长,带领了五、六个研究团队,从自然语言处理、搜索引擎、机器学习、多媒体搜索到互连网经济、大机器、基础设施,等于是今天整个IT业界最重要的领域。今天我在这领域,看到了整个发展的轨迹和趋势。接下来我就有机会在全世界演讲,在学术会议有些主旨演说。
前两、三个月我回到美国,曾到卡内基大学演讲,是计算器领域最好的,他们请我去上杰出讲座那堂课。我开玩笑说,「当初我来美国读书还申请不上你们学校。我觉得你们学校都是一堆天才,老师也都是大师,但我还不够优秀。」学生就哄堂大笑,老师也说:「不不不,你不知道我们其实不是天才。」我那时候真的好荣幸,当初我是多么景仰这间学校,而今天居然能够来这里演讲。我内心里面知道,是主的恩典,是主的带领。
祷告是我真正的秘诀
接下来,我也不知道主怎么带领我。其实,我常常经历各种环境的压迫,演讲也包括在内。上次我去加州圣巴巴拉县演讲,身体刚好非常软弱。但是主的恩典彀我用,站在台上时,我立即经历主的加力。
其实不瞒你们说,我每次上台前一定祷告。上台前几天就为演讲祷告,最后上台前一定祷告。我听过一个玩笑,以前李开复做我们院长的时候,他很会演讲,曾告诉我们他上台前一个小时会喝第一杯咖啡,半小时喝第二杯咖啡,上台前五分钟喝第三杯咖啡,上去就开火!我曾经试过却不管用,因为太多咖啡了。后来我发现对我有效的是,上台前一个小时祷告,上台前半小时也祷告,上台前五分钟再祷告。
通常我会先在厕所里自己祷告,找到一个能安静的地点,这是我的秘诀。如果没有祷告到里面有平安、喜乐,甚至灵里有点温暖,人可能觉得我里面没有热情。我之所以演讲会有热情,是因为主住在我里面,里面有火热的感觉,才能够讲的好。有时候里面没有那种感觉,那次演讲就不行,我也假不出来了。
所以,我就是在工作每一件事上都倚靠主,外人无法完全看到,但我们深知是里面的主加力量给我们。我每次都说:「主阿!你的恩典够我用,你的能力是在人的软弱上显得完全。」因为我的确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,是个软弱的人,却是一个器皿里有宝贝。原是软弱,却能成为贵重的器皿,为主所用。祷告中我也跟主说:「我这次演讲,最终不是荣耀我,是荣耀你。一切的荣耀都要归给神。」每次祷告后,主都祝福,这就成为我的秘诀。要到世界各地演讲,我也觉得自己英文不好,但每次上台都还可以,其实都是主的恩典。
(采访:叶德恩、朱敏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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