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到那地时,大腹便便的我随时可能瓜熟落地。当时刚从国外回来,还在找房子,去了当地的教会聚会,弟兄姊妹都很欢迎,帮忙找房子、搬家,孩子都还没出生,有几个姊妹就提着尿布奶粉来探视我。
儿子在出生的第二个月确诊,开始服用癫痫药。刚坐完月子就必须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,我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去聚会,心不在焉。想起孩子的将来与我身为母亲必须承受的,就手脚冒汗。我说不出甚么美好的信仰经历,更不可能带着这样的孩子跟大家去郊游或踏青。安慰的话说一阵子,大家也都无言,说越来越好是骗人的,我的孩子可不是得了感冒,这是后半生必需与之共存的疾病。锡安与我的存在对众人来说也是个功课,该怎么安慰?该如何帮忙?如何拿捏问话的分寸?我受了伤,本能就是躲藏;对方说错话,索性不找我了。于是我们客客气气却疏离,散了会就各过各的生活。
直到那一天,我已经忘了到底是谁打电话来,她说,我们每周选个晚上一起读经好吗?
人的话帮不了我,那么神的话呢?我里面稍微的一点能力,帮我说了「好」。
于是读书会开始了,基本成员有补习班名师、大医院的小护士、牛肉面老板娘、托婴的保姆,还有宅妈我。另外有几位游移成员,谁愿意或有空都可以来。我们的年龄从二十五至四十五不等,没有任何血缘关系,只有天壤之别的成长背景、工作内容,单身已婚,国语台语,泛蓝泛绿。大家下了班,吃了晚餐,八点到十点的空档抢时间聚在一起。
补习班名师有两个女儿,都会带来陪锡安一起玩;小护士还单身,帮忙抱孩子,让妈妈可以安心聚会。每周聚在一起,我们聊生活,你泡茶我切水果他带点心,把圣经打开,一人一句,读经文和批注,有感触就分享,读到艰深处,还会上网查数据,这个地方在哪里?耶稣当时的路线怎么走?这个字念起来好拗口,有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?
看到儿子,没有人试着安慰我,把他当作正常小孩般的拥抱与接受。只是拥抱的时候会抱怨一下,锡安,你怎么又重了?阿姨快要抱不动你了。渐渐的,我觉得自己比较正常了,离开了孤僻黑暗的角落,被她们包围,我觉得温暖,不会那么想躲起来。她们也不会让我躲起来。
补习班名师不时打电话给我,复健结束了吗?今天不要煮晚餐,我帮妳把便当打包好了。妳和锡安都够吃,随便煮的,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?不要嫌弃喔!
天下大雨,锡安感冒,我慌张的打电话问小护士怎么办?风雨这么大,带出去看医生一定病得更重,可是不看医生如果发烧怎么办?他有癫痫,一发烧更容易发作啊!
小护士当机立断,下班前去药局帮我买药,她不开车也没有摩托车,只好打电话给补习班名师,叫名师下课后帮我把药送过来。
有一阵子,我连续几个礼拜没去读经,每个晚上都和锡安窝在家里。名师打电话来问:「嘿!你最近好不好?」
我闷闷的答:「不太好。」
「锡安又发作了喔?」
我说对。「你要不要下来?我和小护士都在楼下,我们载你去喝豆浆。」
瞄了一眼时钟,晚上十点半,补习班才刚收场吧!她们都在楼下等了,我不好意思拒绝。上车的时候,小护士把锡安接过去,说:「安,姨姨好久没看到你耶!」
关上车门,车子往前移动的剎那,我突然掩面哭出声来。我一直哭、一直哭,补习班老师和小护士没人安慰我,自顾自地在聊学生和病人的事,让我尽情发泄。
觉得自己大约哭完了,我擦擦眼泪,说:「怎么开那么久还没到?」
小护士说:「要等你哭完才可以下车吧?所以我们慢慢开。」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,大家上班下班、我陪锡安复健上课。工作上的难关过不去,互吐苦水后祷告;孩子生病或长辈开刀,感叹我们这年纪上有双亲下有儿女后,再祷告。我很少再说孩子的病,因为觉得他一辈子大概就是这样吧!为他祈求也无法立即看见果效,但每次祷告到后来,大家总不忘记提到锡安。
那个晚上,我们读到约翰福音九章:
耶稣经过的时候,看见一个生来瞎眼的人。
门徒问耶稣说:「夫子,是谁犯了罪,叫这人生来就瞎眼?是这人,还是他父母?」
耶稣回答说:「不是这人犯了罪,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,乃是要在他身上显明神的作为。」
这一段读完,大家都默默的,低头啜茶,各自拿饼干往嘴里放。过了一会儿,我叹了一口气,说:「这段话好像在对我说的。」
在座的人望着我,全都猛点头,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说,不是甚么因果报应啦!还是做错事神要惩罚人!这种说法太没有恩典概念了吧?我们可是活在新约时代,神不像旧约时必须惩罚人,因为主耶稣为我们受死,祂成为我们与神之间的连结,更成为人的遮盖啊!任何的难处,基督都为我们预备了够用的恩典。主的恩典一定够妳和锡安用的。
看着他们,我突然明白,他们都知道这段经文之于我的意义。但他们等我自己领悟,不愿意踩我痛处。
我们继续往下读:
趁着白昼,我们必须作那差我来者的工,黑夜一到,就没有人能作工了。我在世界的时候,是世界的光。
祂说了这话,就吐唾沫在地上,用唾沫和泥,抹在瞎子的眼睛上,对他说,你往西罗亚池子里去洗。(西罗亚翻出来,就是奉差遣。)
他去一洗,回来的时候,就看见了。他的邻舍和那先前见他是讨饭的,就说,这不是那素常坐着讨饭的人么?有的说,就是他。又有的说,不是,却是像他。他自己说,是我。
于是他们对他说,你的眼睛是怎么开的?
他回答说,那名叫耶稣的人,和泥抹我的眼睛,对我说,你往西罗亚池子去洗,我去一洗,就看见了。
「耶稣的治疗法有点恶心耶!」刚加入我们的一位年轻小姐笑着说。于是我们读批注:
这里的唾沫乃是从主『口里所出』的,表征主的话,神向着手中的泥吹了一口气,泥土就成为人。泥象征人,泥与唾沫调和,这表征主借着祂的话,将祂自己与我们调和。我们本是泥,当我们听见了主的话,祂的话就进入我们这些泥作的人里面。主用唾沫和泥,抹在瞎子的眼睛上,使他得以看见;这表征借着主的话,就是祂的灵,与我们的人性调和而涂抹我们,我们的眼睛就能看见了。
原来如此,主的话与我们调和,我们的心眼被打开,不再坐在死荫里,我们的脚于是被引到平安的路上。
保姆接着说:「至于洗嘛!那是一定要的,就像我现在带的那个小男生,弄脏了不洗,一定会有细菌感染。」
有几个月的时间,保姆星期一到星期五,24小时的照顾一个小男孩。一直到周末,爸妈才会把他接回去。
「主说『不洗会更瞎』,这是一定的,都已经看不到了,眼睛上还黏着一层厚厚的泥土,就算不是瞎子也看不到啊!」牛肉面老板娘很务实。
「可是,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个叫什么池子洗?路边洗一洗不就好了吗?」补习班名师丢问题。
像一群好学生,我们找答案:
瞎子的眼晴被抹上泥之后,他比先前更瞎了,现在有一层厚泥遮蔽他的眼睛。主告诉他说,『你往西罗亚池子里去洗。』那人去一洗,回来的时候,就看见了。那瞎子去洗,表示他顺从主赐生命的话,所以他看见了。倘若他抹上泥之后,不愿去把泥洗掉,这会叫他比以前更瞎。我们顺从主膏油的涂抹,就使我们得洗净,能看见。
这里描述了一个瞎子、主耶稣和泥、瞎子的眼睛抹了泥、以及主叫这瞎子到西罗亚池子里去洗。『西罗亚』这辞,意思是『奉差遣』,这是很有意义的。当我们在主的话里接受了祂,并得到了祂膏油的涂抹,祂就将我们放在受差遣的地位上。接受主的第一步,主就差你到『水池』那里去,就是『受浸』。从那时起,你开始每天接受『洗』,接受生命的灵在你里面涂抹,你的天然与老旧被洗去,得着视力和亮光。
我们懂了。主来,带着祂的话与他自己,当人接受他,第一次的洗就是受浸,浸入祂的名,断开所有过去的锁炼。但在他基督徒的生活中,他必须不断的接受这个洗,接受变化与成全,直到那日见主面。
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每天都接受「洗」?只记得因为带锡安不方便出门,我也觉得自己有点余力,于是读书会移到我家。复健结束之后,我赶回家帮锡安洗澡,做晚餐、切水果,等到大家都来的时候才泡热茶。虽然辛苦,但我乐意把家打开,不是任何宗教的义务与教导,只是纯粹因为喜乐,他们带给我的喜乐。
大家都说我好不简单,一个人带小孩还愿意把家打开,是啊,似乎我的忧伤在神的话中一次次被洗去,对信仰比较坚定了。
那次,补习班名师照样带着两个女儿来,读经前她宣布自己怀孕了!大家正兴高采烈的谈论这胎是男是女,她的两个女儿和锡安在游戏垫上玩,大女儿在弹玩具钢琴,小女儿满地爬,她爬得好快啊!锡安大她两岁,她的成长却已经追过哥哥了。仔细一看,我忽然发现小女孩的身上有红疹。
「妳的小女儿还好吗?要不要我拿湿疹药膏给她擦?」我问名师。
她说:「喔,那个是玫瑰疹啦!前两天发烧,现在没事,疹子几天之后就退了。」
大家继续谈着胎儿的性别,我的心,噗通一声沉到最底。脸都胀红了,我试着平稳语调:「那会不会传染?锡安还没有发过玫瑰疹!」
名师答:「应该不会吧!就算会传染,一般也是三岁以下的小孩子才会得到的样子……」
我心里吶喊着,我的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!但我怎么能够发火?她不是故意的。
小护士看到我的表情,赶紧把小女孩抱起来,名师这才发现事态严重,一直道歉。没有关系,我勉强笑着说。那个晚上,我把锡安关在卧房的木床里,他怎么哭我都不让他到客厅。我无法专心,满脑子想的只是,锡安如果得了玫瑰疹又发烧怎么办?
那晚的读书会似乎结束得很快,所有人离开之后,我把窗户全部打开,用酒精调水擦沙发、桌椅、厕所、游戏垫,每块女孩可能碰过的地方我都不漏掉。我再用漂白水拖地,搞到半夜一点多,汗流浃背,我边清洁边祷告:「主啊!我为祢把家打开,我没有跟你求神迹,要锡安马上就和其他小孩一样。我只拜托祢,可不可以不要让锡安得玫瑰疹?拜托祢,我不要他发烧,好不好?」
隔天早晨,锡安发烧到40度,一颗小小的红色斑点,雄赳赳、气昂昂的站在他的肚皮上。
我们都是生来瞎眼的人,当主来寻找我们,我们答应了祂的呼召,接受了祂的话,接下来,就是站在奉差遣的地位,不断接受祂的洗涤。我们都有盲目的时候,被怒气冲昏头、利欲熏心、自以为是。主来,洗去的不仅是邪恶,更洗去人自以为的善良与得胜,洗去我们的定意与追求,直到我们被更新变化,直到我们的心肠、愿望,都与祂一模一样。
我想躲起来,我向神生气,为什么?连这微小的请求都不答应我?补习班名师传简讯又打电话给我,气自己的粗心让锡安生病。但我心底却再清楚不过,这是主给我们两个的功课,我不责怪她,因为平日她是如此爱护着我们。
而我,经过锡安三天的高烧、发疹子,虽然他还是发作、我的确疲累,我却进入了另一个境界。我发现自己并不坚定,我能够站立,都是主的怜悯与大家的扶持。我更彻底的明白,信仰不是条件交换,而是不管此生如何,我相信主都要领我们走过。没得玫瑰疹最好、得了又怎样?我看见无论生死,锡安与我都在主的手中。我的心里从此长出了一种稳妥,是病痛无法夺去的,就像走出一条又暗又长的隧道,我抬头望天,一切豁然开朗。
[九样人生] 全系列:
- 道德人的需要:一个好人
- 不道德人的需要:那天在井边
- 垂死人的需要:父亲的黄昏
- 软弱人的需要:三十八
- 饥饿人的需要:男孩的午餐盒
- 干渴人的需要:最大之日
- 为罪奴役人的需要:一颗石头的告白
- 瞎眼人的需要:我的读书会
- 死人的需要:亲爱的Naom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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